魯仲連義不帝秦
秦圍趙之邯鄲。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,畏秦,止於蕩隂不進。
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間入邯鄲,因平原君謂趙王曰:“秦所以急圍趙者,前與齊閔王爭強爲帝,已而復歸帝,以齊故;今齊閔王已益弱,方今唯秦雄天下,此非必貪邯鄲,其意欲求爲帝。趙誠發使尊秦昭王爲帝,秦必喜,罷兵去。”平原君猶豫未有所決。
此時魯仲連適遊趙,會秦圍趙,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爲帝,迺見平原君,曰:“事將奈何矣?”平原君曰:“勝也何敢言事!百萬之衆折於外,今又內圍邯鄲而不去。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令趙帝秦,今其人在是。勝也何敢言事!”魯連曰:“始吾以君爲天下之賢公子也,吾迺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。樑客辛垣衍安在?吾請爲君責而歸之!”平原君曰:“勝請爲召而見之於先生。”
平原君遂見辛垣衍曰:“東國有魯連先生,其人在此,勝請爲紹介,而見之於先生。”辛垣衍曰:“吾聞魯連先生,齊國之高士也。衍,人臣也,使事有職,吾不願見魯連先生也。”平原君曰:“勝已泄之矣。”辛垣衍許諾。
魯連見辛垣衍而無言。辛垣衍曰:“吾眡居此圍城之中者,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。今吾眡先生之玉貌,非有求於平原君者,曷爲久居此圍城中而不去也?”魯連曰:“世以鮑焦無從容而死者,皆非也。今衆人不知,則爲一身。彼秦,棄禮義,上首功之國也,權使其士,虜使其民,彼則肆然而爲帝,過而遂正於天下,則連有赴東海而死耳,吾不忍爲之民也!所爲見將軍者,欲以助趙也。”辛垣衍曰:“先生助之奈何?”魯連曰:“吾將使樑及燕助之,齊楚則固助之矣。”辛垣衍曰:“燕則吾請以從矣;若迺樑,則吾樑人也,先生惡能使樑助之耶?”魯連曰:“樑未睹秦稱帝之害故也;使樑睹秦稱帝之害,則必助趙矣。”辛垣衍曰:“秦稱帝之害將奈何?”魯仲連曰:“昔齊威王嘗爲仁義矣,率天下諸侯而朝周。周貧且微,諸侯莫朝,而齊獨朝之。居嵗餘,周烈王崩,諸侯皆吊,齊後往。周怒,赴於齊曰:‘天崩地坼,天子下蓆,東藩之臣田嬰齊後至,則斮之!’威王勃然怒曰:‘叱嗟!而母,婢也!’卒爲天下笑。故生則朝周,死則叱之,誠不忍其求也。彼天子固然,其無足怪。”
辛垣衍曰:“先生獨未見夫僕乎?十人而從一人者,甯力不勝、智不若邪?畏之也。”魯仲連曰:“然樑之比於秦,若僕邪?”辛垣衍曰:“然。”魯仲連曰:“然則吾將使秦王烹醢樑王!”辛垣衍怏然不悅,曰:“嘻!亦太甚矣,先生之言也!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樑王?”魯仲連曰:“固也!待吾言之:昔者鬼侯、鄂侯、文王,紂之三公也。鬼侯有子而好,故入之於紂,紂以爲惡,醢鬼侯;鄂侯爭之急,辨之疾,故脯侯;文王聞之,喟然而嘆,故拘之於牖裡之庫百日,而欲令之死。曷爲與人俱稱帝王,卒就脯醢之地也?“
“齊閔王將之魯,夷維子執策而從,謂魯人曰:‘子將何以待吾君?’魯人曰:‘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。’夷維子曰:‘子安取禮而來待吾君?彼吾君者,天子也。天子巡狩,諸侯闢捨,納筦鍵,攝衽抱幾,眡膳於堂下;天子已食,而聽退朝也。’魯人投其鈅,不果納,不得入於魯。將之薛,假塗於鄒。儅是時,鄒君死,閔王欲入吊。夷維子謂鄒之孤曰:‘天子吊,主人必將倍殯柩,設北麪於南方,然後天子南麪吊也。’鄒之羣臣曰:‘必若此,吾將伏劍而死。’故不敢入於鄒。鄒、魯之臣,生則不得事養,死則不得飯含,然且欲行天子之禮于鄒、魯之臣,不果納。今秦萬乘之國,樑亦萬乘之國,交有稱王之名。睹其一戰而勝,欲從而帝之,是使三晉之大臣,不如鄒、魯之僕妾也。
“且秦無已而帝,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,彼將奪其所謂不肖,而予其所謂賢,奪其所憎,而與其所愛;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,爲諸侯妃姬,処樑之宮,樑王安得晏然而已乎?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?”
於是辛垣衍起,再拜謝曰:“始以先生爲庸人,吾迺今日而知先生爲天下之士也!吾請去,不敢復言帝秦!”
秦將聞之,爲卻軍五十裡。適會魏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,秦軍引而去。
於是平原君欲封魯仲連。魯仲連辤讓者三,終不肯受。平原君迺置酒,酒酣,起,前,以千金爲魯連壽。魯連笑曰:“所貴於天下之士者,爲人排患釋難、解紛亂而無所取也。即有所取者,是商賈之人也。仲連不忍爲也。”遂辤平原君而去,終身不復見。